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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朱國珍】舞台上燦金豔紅的醒獅團正賣力演出，身段玲瓏秀場繽紛，數不清的祥獅獻瑞令人眼花撩亂，明眼人都知道這個場子肯定砸下許多錢。候選人還沒到，造勢晚會先由舞龍舞獅暖場，樂師們在後台演奏著節奏輕快的鑼鼓樂，俗稱「開場鑼鼓勵」，在大小鑼、大小鈸、單皮鼓、通鼓、梆子、拍板等傳統樂器的節拍下，咚咚鏘鏘快節奏作響。民俗鑼鼓多用於武陣伴奏，真人舞龍獅的歷史可以上溯到《漢書禮樂誌》中紀錄的象人，就是扮演魚、蝦、獅的藝人。真正的獅子據說從西域傳入，曾經作為奇珍異獸獻給皇帝，經常被養在花園裡。詩仙李白寫過「假面胡人假面獅，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作齒，奮迅毛衣擺雙耳」應該就是第一代舞獅。現在舞獅結合武術，那可是吸眼球的藝術表演，沒有台下十年功夫，怎經得起抬腿下腰後空翻，還得高舉那至少四公斤以上的獅頭，像個現代黃飛鴻一般跳躍走動。汪承熙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他是個高大挺拔的男人，無論何時何地都梳理著整齊的西裝頭，拉直襯衫衣領和袖扣。他的左邊坐著地方黨部主委高建國，高主委不時抬起左臂觀察手表，彷彿透過重複凝視時間流動可以加快光陰的輪軸，讓應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不應該發生的事情跳過。「萬一委員遲到太久，等等你和戴小姐先上去一下吧！」高主委轉過頭對汪承熙說。汪承熙不回應，他心裡盤算的事情太多，這個時刻還不能決定要不要出手。戴安若坐在汪承熙身旁，她專心看著醒獅團表演，三百六十度迴旋的七彩霓虹燈光不時投射在她美麗的瞳孔裡，她的虹膜帶點微微的藍色，曾經讓汪承熙好奇她是不是有外國人的血統。但是眼珠周圍的藍，若讓眼科醫師診斷，會說是虹膜受鞏膜影響，變成藍色是長期貧血缺鐵的症狀。高主委接到一通電話，他手遮口鼻低頭講手機，現場鑼鼓喧天的分貝太強烈，讓他必須大聲回應「好的！」「好的！」他口條流利地連續說了幾十次「好的」，彷彿不斷重複這兩個字可以累積次數，讓他集點換贈品。「會咬人的獅子不叫」高主委掛斷電話後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此刻是選舉期間最後衝刺階段，候選人紛紛選擇黃道吉日造勢。這一天，就是個好日子，候選人有好幾個競選服務處要衝人氣，高主委負責的總部被安排在最後壓軸。汪承熙帶著戴安若選擇出席這個場子，為了替自己的政治生涯鋪路。他是世家子弟，原本家族栽培他接班擔任官職，但是政黨輪替之後，所有的計畫都亂了套路。「來了！來了！」高主委說。汪承熙和高主委同時起身離開座位，去迎接黨內資深前輩洪琇初委員的到來。她已經連任八屆立委，選舉對她而言已經成為四年一度的嘉年華。她是個直率爽朗的人，因為喜歡穿著紅衣服，在議會裡有「小紅椒」之稱。這一天的舞台就像是喜慶婚宴般熱鬧，或許是民調領先勝利在望，或許是今日邀請的醒獅團是得過亞洲龍獅錦標賽的優勝團體，舉凡踩樁跳躍、翻滾踏步、醒獅上梯、採青破陣都像是奧運水準，完美無瑕地演出，博得現場觀眾喝采不斷，愈看愈吸睛，愈看愈專注，愈看愈群聚人潮。特別是洪琇初抵達的時候，在主持人聲嘶力竭的華麗宣傳與讚美聲中，更為會場帶來高潮，原本節奏不斷的鑼鼓更是快馬加鞭式地催促著觀眾的熱情，舞台總監指揮著舞獅運動員準備放下對聯，用紅布條上巨大的吉祥話作為整場活動的總結。群眾熱烈鼓掌期待人間祥獅獻瑞，天降祥兆。只見第一個吉祥話的上聯揭曉，端正的標楷體寫著「高票當選」，主持人見著這四個字像是著魔般，情緒更是激動，彷彿中了文字咒，跟著這四個字吶喊「高票當選」！「高票當選」！這吉祥話的下聯卻遲遲未見展開，主持人刻意製造懸念與氣氛，此時更加狂熱地複誦洪委員的姓名：「祝洪琇初委員高票當選」！「高票當選」!「高票當選」現場群眾跟著吶喊。終於，右側的獅頭嘴裡含著的紅色布聯掉落展開，上面寫著「祝潘薇崗委員高票當選」。大家的臉都綠了。潘薇崗是另一位同黨籍候選人，和小紅椒洪琇初亦敵亦友，在政壇上各領風騷。每到選舉旺季，專門跑競選晚會表演的醒獅團就這麼幾個，有口碑的團體就像是舞龍舞獅界的林志玲太受歡迎需要加班趕場，想必是忙亂中拿錯聯子。經驗豐富的主持人立刻解圍，急中生智說：「哎呀！本黨都是一家人，洪委員注定當選，也祝我們潘委員高票當選。」不料一向有話直說的洪琇初搶過麥克風，她的聲音清楚地擴散在晚會現場，她說：「主持人，你就別扯了！趕快打電話去給潘委員，看他們跳完了沒。」史上唯一獲得奧斯卡金像獎與諾貝爾文學獎的雙料冠軍，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曾經說過：「我開玩笑的方式，就是吐露真相。」洪委員完全具備這項才華。新世紀的城市與上一個世紀末的城市特色幾乎相同，承先啟後只是在不同時空中讓新的建築物不斷推陳出新而舊的建築物持續違建，它們在空間上交集卻在時間上平行。選前造勢的夜晚，有限的都會空間聚集無限人群，揮舞著代表個人所認同的社團旗幟瘋狂吶喊。無論是用所謂的「母語」高聲談論很難聽懂的革命論述，讓原本親切的母語逐漸成為聽覺上的包袱而造成理念不合的誤會；或是形成小圈圈同溫層，互相取暖更接近動物本能的社會交際。還有一種人，他們因為鄉音，因為出生地，因為階級，成為另一種沒有交際圈的邊緣人。他們是老兵，只有在選舉的時候才會有存在感，因為他們的命可以換一張選票。有句話說「當你擁有夢想時世界都會為你讓步」正是這群人的寫照。這群老兵當初就是信仰領導人的夢想，共同越過黑水溝，來到寶島，復興基地。他們是戰士，肩負著建立新天地的使命，在這裡開疆闢土，從西部到東部，越過大禹嶺、合歡山、還有親不知子斷崖與蘇花公路。他們拿命去換別人的自由，當那些開著四門轎車在中橫遊山玩水暢行無阻回老家吃圍爐年夜飯的旅客快樂歸航，老兵在宿舍裡獨自喝高粱酒，配一盤五香花生。老兵默默等待，從初一等到臘八，從弦月等到滿月，老兵是人，他們也想要闔家團圓，如果還有衣錦還鄉的那一天。此刻，在舞台上，主持人拿著麥克風，正聲嘶力竭地吶喊著：「你們這些老兵，一輩子打敗仗！現在如果洪委員輸了，就是又打了敗仗，你們不如去跳太平洋。所以，不要再打敗仗，就要投洪委員。」你們說對不對啊！對！！！票投給洪委員好不好啊！好！！！這樣的「對」與「好」，在一片揮舞的旗幟中，伴隨著一群老兵的眼淚。突然之間大雨傾盆而降，人群慌亂幾成走獸般自動解散向四面八方亂竄，就像蜂擁而至的水潮一樣無目的地流散。不知名的地下水也像幽靈似地汩汩浮出。汪承熙牽著戴安若的手，簇擁在人群裡逐漸推擠到舞台上，燈光依舊閃爍，旋轉燈探照燈凸透鏡聚燈頂排泛光燈水波紋幻燈成像聚光燈探照燈等等天旋地轉，觀眾席間有些人像演卡通一樣發抖又認真地抓住臺邊樑柱，彷彿這個尚未被淹沒的舞台是他們賴以救命的天堂。原先色彩鮮明的標語旗幟則漂流在水面上像隻紙船，它們輕的什麼也載不動。（待續）